第七章
洮水流珠(中)
三
从二地村到吉扎村大约5公里的路程,从地势上说,是山下;从河流上说,是上游。吉扎村坐落在二地村上游洮河左岸的平滩上。
村子不大,总共就146户人家,却出了一个特殊人物——万马才让。2015年,万马才让被全国总工会命名为全国劳动模范。但对吉扎村的村民来说,他们并不太知道这个荣誉的分量,也不太在意这些。他们关心的只是自己村子里的事情,在意的是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其实,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也是根据自己在这个人心中所占分量衡量、推断出来的。57岁的万马才让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为大伙生的,为这个村子生的,年纪不大的时候,他管的事情就不是自己家的事情,而是大家的事情。
2006年之前,吉扎村并不在河谷平滩上,而是在山上,村子里每家占有很大一块宅基地,又可以靠山吃山,随意砍伐山上的树木。那些年,山上植被茂密、树木参天,两人合抱的大柏木随处可见。这样的树,需要一个人用斧头不停地砍三天才能把它伐倒。对于村民的零星砍伐,国家林管部门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办法管,也管不过来。村民们也认为林子是国家的,就得给国家里的人民用,砍起来理直气壮。家里需要盖房子,去林子里砍;家里需要烧柴,去林子里砍;甚至家里需要零花钱也去林子里砍,把树砍下来,一段段截成2米长,卖给山下需要的人,平均10元钱一段。就这样,你也砍,他也砍,今天砍,明天砍,渐渐地,一个郁郁葱葱的山绿色的面积就一年年变小了。像是从山下砍起,逐步、逐年往上推进。远看,整个山体像一把打开的伞,下边是光的,上边还有些残存的树荫。
眼看着山上的“伞盖”越来越小,刚刚走上社会的万马才让就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再这样砍下去,不出几年,这座山就成了秃山。现在的人们是把山上的树木变成了自己家的房子和烧柴,等山上不再有树木的时候,住在半山腰的人也就没法待下去了,树搬了家,人也得搬家。否则,一场山洪下来,村子里所有的房 子都要变成废墟,别说房倒屋塌,连人的性命怕都不保。但村民们都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仍然在争先恐后地砍伐,砍红了眼睛,唯恐自己砍得少了吃亏。万马才让心里着急,但不知如何制止,如果直接出面,村民们肯定不会听自己的。一个刚刚进入成人队伍的毛孩子,家里穷,父母在村子里也没有影响,哪有什么威信?谁会听他的指手画脚?
可是,危险就在眼前,从全村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考虑,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想办法让他们立即收手。想什么办法呢?当时刚满17岁的万马才让突然想到了村子里一个有威信的人— —齐军才让。在村子里的成年人中,只有齐军才让和他的关系比较好,能说上话。齐军才让是当时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虽然也刚参加工作,但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村民谁有病都要找他来瞧病,个人威信高,大家都听他的话。万马才让就想借助齐军才让的影响和力量树立自己的威信。原来村里有几个年轻人和万马才让要好,他就把几个年轻人和齐军才让请到家里吃饭,一元六角一瓶的水酒喝上后,几个年轻人就研究起了村子里的大事。几个人都觉得年轻一代要为村子的未来负责,坚决制止这种自绝后路的事情。此后,几个人分头做全村人的工作,特别是充分地发挥了齐军才让的作用,一些难点、重点、硬骨头都由他来啃。条件成熟时,他们召集全村的人到尼玛房里发个誓,保证以后再也不到山上伐树,于是吉扎村就成了甘南州最早把禁伐树木的条款写进村规民约里的村子。
此事之后,全村人都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大家都发现万马才让是一个有见识、有公义、成大事且心里总是装着别人的人。很早,吉扎村的群众就把他推举为村干部。2002年,经过群众和党员的推举,万马才让担任了吉扎村的支部书记。
上任后,他最先想到的就是给老百姓做点事。因为当时受村子的内外部环境制约,还没有太好的思路和出路,他决定着手改善一下牧业生产条件。那时,从村子到牧场之间根本没有道路,连摩托车都很难上去,更别说动力稍大一点的机车。来往运草料、帐篷、生活用品等只能靠犏牛往上驮,往来十分困难。不但上山不便,村民活动也没有场所,偌大一个村子,村委会已经破烂得不堪使用。于是,他就从这两件事情入手开始干,村子本身没有钱,上边也没有资金,他就自己到处筹措,想尽了办法,筹来了一些钱。如果在外雇工,就一样事情也干不成,没办法,他亲自带领群众自己动手,能不花钱的一律自力更生,千辛万苦把牧道修上了,把村委会建成了,牧民们出入方便了,村民们活动、办事也有场所了。
恰在这时,多年前由于大肆砍树破坏生态所埋下的隐患终于爆发了。
2006年,碌曲县境内普降暴雨,吉扎村的后山方向起了山洪。山洪像愤怒的公牛一样从山上直冲下来,很多房屋禁不住猛烈的冲击而倒塌、毁坏,多名村民受伤,并有一名女性村民当场死亡,吉扎村损失惨重。灾后,乡里的领导、专家都来到现场视察灾情,研究灾后重建问题。但是专家提出,吉扎村必须整体搬迁,这样的生态环境下,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经过这次洪水袭击,山体的结构进一步破坏,承受能力已经远远小于以往,几十年之内无法恢复。
如果村子整体搬迁,需要大量资金,当时,国家的脱贫攻坚还没有开始,县里的财政也很紧张,没有出钱的渠道,县里最多能帮助解决40万元,剩余的资金就要村子或村民自行解决。搬还是不搬?不搬,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都没有保障;搬,只要搬完这个家,对于一般家庭来说,所有积蓄就要全部用在新房的建设上,辛辛苦苦积攒了很多年,马上变成了一个没钱的人。有一些家庭就干脆拿不出这笔搬家的费用。村民中也有两种倾向,老人们主张不搬,就维持现状;年轻人主张搬,似乎他们更加爱惜生命。万马才让思考再三,觉得生活还应该从长计议,村民们没有钱是现实,但也不能因为没有钱就拿生命和大自然打赌啊!
首先,他召集村里的青年人开会统一思想,然后他和青年人一起挨个做村里老人们的工作,他保证,不管有钱没钱,最后村里都会想办法让大家迁入新居。他确定的原则是,有钱的自己多承担点,没钱的村里多承担点,大家的钱都不宽裕,就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互相帮助,共渡难关。之后,在他的带领下,大家一 起动手,挨家挨户地帮,凡打墙、木工、手工等能不花钱自己干的事情,全由村民们集体帮忙,一户一户地建,一户一户地帮,大干三年,到2010年把所有的村民都安置下来。三年多的奋战,虽然村民们都有了新家,却用尽了家财,村民们的日子过得都很紧张。这时万马才让开始考虑如何让村民们过上富裕的日子。
几年的修路和自建房屋,锻炼了村民的施工能力。搬迁初期,村民为了省钱,很多活都是自己干,边干边学,摸索着干,效率很低,却意外地提高了村民的技能,到后期,他们的施工水平和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不但民房能建,诸如大门、经堂、白塔等藏式建筑都能建。所谓的天道酬勤,上天从来不亏待勤奋、刻苦的人。突然某一天,万马才让来了灵感:村里有了这么多能工巧匠,已经具有了谋生、致富的条件,只是差语言不同,无法去外地打工,莫不如自己把他们组织起来,建立一个工程施工队。给自己打工,不是强于给别人打工嘛!
从2010年开始,他带领村民出去承揽附近村落的房屋修筑工程,工程队不分等级,所有参与的人都是平均分配,虽然他自己是承包队长,但一分也不多拿。第一年20多人干了几个工程,赚了38万元,每人分了接近2万元。之后,他们的队伍进一步壮大,活源进一步增多,项目也越做越大,除了楼房不能干之外,其他藏式建筑基本都能干,并且质量、信誉一流,享誉青、川、甘三省,连四川唐克县要修筑白塔都找到了他们。最近几年,甘南实施“一十百千万工程”,有大量的房屋改造和农家乐、牧家乐、院墙、大门需要修建,他们的施工业务就越来越多,2013年之后,他们的施工队每年收入已经超过百万元。
2014年,涉藏地区大规模扶贫,甘肃省疾控中心对口帮扶吉扎村,为吉扎村帮扶了300头犏牛,并且答应还可以解决部分资金。万马才让考虑当时村里收燕麦还是手工收割,浪费了大量劳动力,便和疾控中心商量,请他们帮助解决一部分农机。经过协商,招标价格4300元一台的收割机,帮扶单位出资2100元,村 民自己负担2200元,吉扎村一次为村民解决了82台收割机,极大地解放了村里的生产力。村民们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其他经济活动中去。
也是这一年,万马才让正忙于带领村民在外施工,家里传来了儿子生病的消息。
万马才让家里一共三个孩子,两个女娃一个男娃,妻子身体不好,生到第二个女娃时,本不打算再生了,可是一家人没有一个男娃到底心有不甘。作为丈夫,他不好开口逼着妻子冒险要一个男娃,况且真的再生一个也很难保证就是男娃。他的心思没有明说,但妻子明白,从意愿上讲,妻子也希望要个男娃。两个人纠结了一阵子之后,妻子终于下了狠心,决定争取一把。结果,天遂人愿,果然就生了一个男孩。男孩生下来,夫妻俩视为掌上明珠,衣食住行上的娇惯自不必说,在人生设计上,也早早就下了决心。这个儿子无论如何要让他上学、念书、受教育,考上一 个好大学,离开这物质还很落后的家乡。
儿子一上初中,万马才让就把儿子送到县里最好的藏族中学去寄读。儿子的一切,都紧紧牵着他的心。虽然每天在外奔忙,闲下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关注儿子的情况,因为学校平时不让学生带手机,但只要能联系,他一定要给儿子打个电话。听说儿子有了病,他当时心里一紧,觉得有几分焦躁,想到要去学校看一 看。但传递信息的人说孩子没什么事情,就是晕倒了,可能是中暑,正在打点滴。接电话的时候是下午,工程进行到了关键时刻,如果抛下工地去县里,一个往返就要一天的时间,想想还是罢了。小孩子生个病,一会儿就好了,更何况自己去了,也不是医生,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第二天一早,县城又传来消息,说孩子病重,要他马上去县里。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只觉得头轰的一声,紧接着脑海里出现一个个可怕的场景,他恨不得让车变成一个火箭,瞬间飞到儿子的身边。然而,他那时还不知道,即便是坐上了火箭,他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等他赶到县里时,儿子已经不在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儿子的万马才让,总感觉自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至于是什么,好像又想不起来,整天是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心上的那个缺口,似乎用什么都补不上。只要一个人独处,他就不知不觉地问自己两个问题。一个是:“好好的一个孩子,晕倒了就再也没有起来,为什么呢?”另一个问题 是:“如果我能早些回去,把孩子送到合作市的大医院,是不是儿子就不会死?”
悲伤归悲伤,一个人终究不能永远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万马才让明知道孩子的去世与自己的耽误有一定关系,也没有因为过度自责就放下自己的职责,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毕竟村里还有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自己,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自己。经过一段的自我消化,他终于还是从悲伤中解脱出来,重新投入自己的 工作岗位。回归后,人们发现他在村子的发展上用心更多了。也许,他是在用密集的、高强度的工作填补心中的空落吧?
针对甘南越来越深入的“环境革命”和“全域无垃圾”,他又开动脑筋创新村集体经济的发展模式,搞起了下游经济,成立了吉扎村特色农产品加工专业合作社,加工销售石磨炒面、糌粑点心、羊肚菌、酥油等本地特色农产品,并将产品直接送到各中小学和旅游景点做间餐,既为学生和游客,也进一步壮大了吉扎 村的集体经济,牛刀小试,旗开得胜,仅此一项便实现盈利32万元。2020年统计,吉扎村群众人均纯收入达到了6230元。
四
则岔村虽然离吉扎村不足50公里的距离,自然生态环境却似有天壤之别。
一进则岔沟,但见两侧的山间长满了树木,云杉、柏树交错排列,直径盈尺者不计其数,一派原始森林的气韵。一般来说,海拔超过3000米的地域已经很难有树木生长了。这里的海拔是3100米,竟然有如此茂密的森林,真可谓高原上的一个奇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奇特的地方往往会出奇特的人。则岔村有一个村民叫才华道吉,刚刚50岁,就放下了自家的一大摊子事情,转身搞起了那种没有边际的公益。2000亩草场不管了,200只羊和30头牦牛也不管了,一撒手就都交给了女儿和女婿。从此,他就成了协会里的人。
协会是一个民间性质的协会,一没经费,二没办公场所,似乎连个合法的登记和备案也没有,就那么干上了。协会的名称叫则岔民间生态保护协会,实际上管的事情远远比则岔的行政面积大。协会是才华道吉2010年组织发起的,直到今天,他自己也没有拿定主意,自己在协会中该被怎样称呼,叫会长还是叫主席?对他来说,叫什么好像都无所谓,反正谁都知道他是协会的头儿,有事先向他报告,他说要整一个什么行动,在微信群里喊一声,大家就会在指定的时间和地点集合。
其实,才华道吉早在2003年就意识到了则岔一带的生态需要保护,就开始了单打独斗的环保历程。护林、防火、保护野生动物、在河道和草滩上捡垃圾……连续七八年下来,他深感一个人的力量单薄、有限。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大的领域、那么多的方面,汪汪洋洋的像一大缸的水,而自己就像一滴红墨水,虽然觉得很是鲜艳、耀眼,可是往大缸里一滴,立即被淡化,稀释得无影无踪、毫无色彩。
进入2010年,才华道吉开始着手组建队伍,成立了以几个志同道合者为核心的协会,再由几个人向外扩展,各拉进来几个好友,左勾右连,好歹凑了十几个人。运行了一年的时间,感觉是比单打独斗时稍好一些,但从工作效果和影响力上看,还是远远不够。基本上除了捡村子附近的垃圾,其他什么也干不成。人 少、力量小,既没有落实力,也没有影响力。即便是捡垃圾吧,也是前边捡,后边又出现了,或者今天捡,明天又出现了。垃圾的层出不穷,从侧面说明一个问题——他们的主张得不到人们的注意和赞赏,他们的行动根本得不到人们的响应和尊重,谁都觉得如样板戏里说的“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干不成什么大事,说不上哪天自己就偃旗息鼓了。同时也说明,这一带群众的环保意识还没有树立起来。要是想对生态实现真正的保护,光协会的人自己干还不够,还要教育、影响、带动更多的人。
新协会需要进一步扩大人员和影响,但才华道吉知道自己的影响力和威望不够,需要借助外部力量。2011年,他从四川阿坝州请来了一个热爱环保的高僧大德,到则岔来给群众做一个关于生态和野生动物保护的讲座,效果非常好,讲座对当地的僧人、干部和群众产生了很大影响。讲座一结束,协会就增加了几十人。才华道吉趁热打铁,干脆把村干部和寺庙有威望的僧人也动员到自己的协会里来,并恳请他们在清理垃圾等活动中参与一下,给群众做一个示范作用。
工作局面很快就打开了。群众看到干部和僧人们都到街上去捡垃圾,自己在家里就不好意思、坐不住了。开始时,协会是每月开展三次集体活动,集中力量清理村子内部、河道和草滩上的垃圾。明显能够感觉到,参加的人员一次比一次多,工作成效一次比一次大。更重要的是,群众都有了自觉意识,不再随意制造垃圾,所以,垃圾清理的工作量一次比一次小。过去是怎么捡都捡不净,现在是到处找都找不到多少。本村的垃圾少了之后,他们调整了工作节奏和工作方式,开始眼睛向外、向远扩大领域,不但则岔40万亩的区域全覆盖,每逢重大节日或大型活动,他们还要骑上摩托去50公里外的西昌镇或拉仁关的寺庙里去清理垃圾。
2015年之后,整个甘南州都在搞“环境革命”,政府和村民全部动员起来,协会的队伍也进一步扩大。因为村子的环境已经有更多的人管了,协会就把工作重点放在村外,放在山林和野生动物的保护上。哪里有垃圾,会员们会集中力量临时处理一下,余下的时间就把目光对准山林、河道和草滩,开展全面的巡视、 监督和保护。而才华道吉本人却因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生活规律和节奏。他有一辆三轮摩托,还是自己一个人捡垃圾时买的,这些年他从来没有让这辆三轮摩托闲置过。组织协会里的活动是他的工作,而开着三轮摩托车独自活动是他的日常生活,雷打不动,但两者并不发生冲突。
出则岔村向南五六公里的样子,有两山突起,如一面高墙从中间开裂,留下了一个狭窄的缝隙,当地人称其为“一线天”。最近几年,不断有专业人士来则岔游览考察,遍观周遭的环境和景致,认为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优质旅游资源,只是躲在深闺人未识,深深地隐藏在人们视线之外。其奇、险、妙、趣的丰富性, 甚至远胜过久负盛名的扎尕那,遂建议当地政府要把这一块风水宝地开发起来,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对游客开放。经过专家的提醒,当地政府幡然醒悟,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果然是家边无风景,熟视无睹造成的麻木经常让人们犯那种守着仙女找村姑的毛病。没过多久就把专家的意见落到了实处,将则岔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区,名字叫则岔石林。
不管这里现在的知名度如何、客流多少,在才华道吉的眼中和心里它都是珍稀的和宝贵的,维护这个景区的环境也就成了他最热衷的一件事情。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间表,冬季,由于游人少、垃圾少,他要每周三次骑着三轮摩托从村子出发,一路捡垃圾,一直捡到“一线天”;夏季,人多了起来,去的密度就大了, 只要协会没有集体活动,他就会每天一趟,从村子出发,一丝不苟地捡垃圾,一直捡到“一线天”,一路上,不放过一片包装纸、一个果核和一个烟蒂。
相对于环境卫生,山林的生态保护就多了很大的难度。总结起来,就是内忧外患。
内忧,主要是指护林这一块,因为砍伐木材的人主要是本村或邻村村民,至今还是难以杜绝。难以杜绝是因为这一带村民主要以牧业为主,人们的日用木材和烧柴还主要来自山林,有一些年轻人还偷偷地伐了山上的木材往外卖。杜绝不太现实,但不杜绝又何谈保护?协会是一种民间组织,没有行政和法治功能,只 能在人们的日常生活框架之内开展监督。协会能够延伸到的最远边界就是村规民约。那就从村规民约入手吧!虽然不能杜绝本村村民砍伐木材,但可以制止外卖,经过多次和村委、村民代表协商,最后在村规民约里明确,本村村民不准盗伐木材,确属生活需要,要履行合法手续;坚决不允许村民伐木外卖,违者罚款 500元,发现违规者要及时举报。其间,协会还组织了一次义务植树活动,因为景区的山林里有过去伐树留下的大片空白,才华道吉牵头和尕海保护局取得了联系,要了3000棵适合本地生长的树苗,补上了林中的空白。
村规民约确立之后,全村村民起咒发誓,坚决遵守不能违犯。之后,协会的人在巡查中确实没有发现本村存在伐树或盗卖现象。但还存在着外村来盗伐树木的现象。一天晚上,12点多钟才华道吉突然接到了一个会员的电话,说在沟口发现了一个盗伐木材的车辆需要处理,才华道吉马上穿衣往沟口赶。这些年,这种情况很多,因为大部分盗伐、盗猎现象都发生在夜晚,所以才华道吉的手机夜晚时从来不关机,随时准备出去处理这些突发情况。
10点多钟的时候,本村的几个协会会员从外地赶回,发现一个非本村的面包车缓慢从对面驶来。因为这段进山的路况不算太好,一般的车辆行驶速度不敢太快,特别是载重车辆,更要小心翼翼。这个车已进入视野,几个协会的会员就产生了怀疑,这条沟里边只有一个则岔村,再往里就是景区了,除了游客,平时很少有陌生车辆进沟里来,更何况这个车一看就载了很重的东西,很可能是一个盗伐木材的车辆。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当即将车辆拦住,一查,车里果然装满了 30厘米粗、2米长的柏木,全都是新伐下来的木料。经过简单盘查,对方就承认了自己是邻村人,盗伐一点儿柏木盖房子。如果将几个盗伐人员送到保护站或派出所,他们都够判刑的,考虑到他们的家庭和未来生活,才华道吉没有将他们移交,而是从轻从宽发落,将他们盗伐的木材没收交给村里,又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教育,令其跪地起咒,以后永远不再盗伐树木。
所谓外患,主要是指外来的盗猎人员。由于涉藏地区的传统文化提倡不杀生,再加上最近20年缴没枪支,林中的各种野生动物大量繁殖,仅则岔一带就有狍子、梅花鹿、野猪、狐狸、獾、麝等很多种野生动物。在各种野生动物中,麝最为珍贵,有盗猎者在黑市交易,一头麝可以卖到2万多元。前些年,则岔一带林中麝也很常见,随着市场上天然麝香越来越贵,这一带的麝也在不知不觉地减少。这就证明,一些盗猎现象还是在悄悄发生,只是那些有经验的盗猎者往往神出鬼没不太好抓。另外,他们去的地方基本都远离牧区和道路,山林太大了,环保协会的会员们也没有山林经验,不太知道盗猎者和野生动物们都在哪座山上或哪道沟里出没。有时,才华道吉也组织会员们到山上去清理那些盗猎者布下的套子,收获也不是太大,但只要留意、警觉,还是能发挥一些作用的。
有一次,村里一个开出租车的协会会员遇到了一个在野外打车的人。看他的打扮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普通的游客或驴友,一副农民打扮。司机的脑子当时就打了一个问号,这是一个什么人呢?为什么在荒无人烟的野外打车?当那个人上车后,司机就对他进行了询问,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问他去哪个村、见什 么人等等,一问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什么都答不对。司机知道这个人有问题,80%是一个盗猎者。于是灵机一动,将车开到了镇派出所的门前停下,对那个人说:“你说老实话吧,到底是干什么的?如果不说,我现在就下去报案,把你交给派出所!”那人吓得马上说出了实情。原来,他是松潘那边过来的一个盗猎者,下完套子之后,想去镇里住下来,过几天再去收取猎物。
司机把那人带回来之后,交给了才华道吉,协会的人对盗猎者进行盘问,并让他领着协会的人进山去收那些套子。那人到底是一个很有经验的盗猎者,所取之处十分隐秘,一行人七拐八拐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下套子的地点。据说,每个有经验的猎人都熟知“兽道”,他们知道哪里是哪种野生动物的必经之路。围绕一片林子,那人放了150个钢丝套子,把整片林子严严围住,不管是进来的还是出去的野生动物,都很难逃脱被套住的命运。那人确实是一个高手,他刚刚离开一天,就有三只狍子、一只狐狸和一只麝中了他的套子。麝还活着,就被他们当场放掉,其他动物拉回了则岔村拍照取证。
才华道吉的环保协会主要还是以制止和教育为主,对这个外地的盗猎者还是网开一面,通知他的家属来交了5000元罚款,又返还他1000元做路费,教育一番了事。放走了那人之后,才华道吉的心里也好一阵纠结。这些偷盗者,所做之事本属于小恶,原则上应该以大善进行感化和教育,但这些人往往又都是惯犯, 一而再再而三,屡教不改,小恶逐渐积累成大恶。生态问题已经远远不是环境好坏和生物多样性的问题,而是人类祸福之所系,一旦生态发生崩溃,还不知要有多少生灵惨遭灭顶之灾。往近处看,他们也多是穷苦的可怜之人;往远处看,他们却是不自觉的图财害命者。不放他们吧,于心不忍;放过他们吧,自然环境就 面临再一次被他们伤害的可能。人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悔悟和自觉呢?面对盗猎者和家属远去的背影,才华道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生态的事情关天、关地,是俗话所说的“天大的事情”,就这么落在一个民间组织的肩上,有时确实显得重了一些,好在环境日渐改善的洮河流域可以见证他们的虔敬之心,好在他们背后还有越来越强大的民众呼声和政府支持。(待续)
任林举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来源:甘南日报